▲2025年9月5日上午,北京大学开学典礼现场。该校2025级新生将迎来彻底取消绩点时代。(北京大学官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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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生命科学学院一位青年教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此次全校层面的新规,是对生科院三年前那场改革的进一步深化。不管是实行等级制取消优秀率还是实施P/NP制度,都是倒逼老师在评审时无法通过一个数字来衡量学生的能力,而需要更为丰富的评价机制。
学院改革后也迫使当时的学生们思考:当单一的评价指标被弱化后,还能从哪些维度去评价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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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魏翠翠
南方周末实习生 赵乐瑶
责任编辑|钱炜
听到母校全面取消绩点的消息,如今已经出国留学的北京大学毕业生章磊有些吃惊,但旋即为学弟学妹们感到欣慰。曾经历过这一切的他表示,实行等级制带来的变化,不会像大家想象中那样大,反倒是取消优秀率的限制和实行P/NP制度的影响更加深远。
2025年7月25日,北大教务部发布了一份名为《关于进一步做好本科学业评价工作的通知》(下称“通知”)的文件。根据这份文件,从2025级新生开始,学生学业情况将由包含分数或等级的成绩单完整体现,不再使用绩点。至于大二大三和大四的学生,可采用百分制或等级制,也可沿用绩点制进行评定和记载。
绩点,全称为“平均学分绩点”(GPA),计算方式是先将单科的百分之制分数换算成对应的单科绩点,如某门课的成绩是88分,换算成绩点是4.2,再将所有课程的绩点与学分乘积之和除以课程总学分,这也是目前国内大学学生学业评价的关键指标。
实际上,除了北大,清华大学、复旦大学等高校也已在本科生评价体系中引入等级制,采用更粗放的评价标准。
“北大的做法虽然不适合所有的高校,但至少反映了一个趋势。”中央民族大学教育学院教授杨秀芹表示,考虑到目前绩点制度对学生和整个教学所带来的严重影响,高校需要去探索更合理更科学的评价指标或评价体系,“学生评价体系应尽量走向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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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大放小”和“只是一个门槛”
对于学校的改革举措,北大生命科学学院前副院长王世强一点也不意外。
他从2018年起开始分管北大生科院本科生教学。2022年,生科院推出“粗线条等级制”的成绩评定方式,同时停止使用绩点,这场改革如今被视为此次北大全校取消绩点的前奏。
关于改革初衷,王世强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学生不应将如此多的精力用于应付考试,“至少让学生知道在大学为了分数死记硬背、搞套路是没用的,也是不被提倡的”。
之所以有这种想要改变的执念,与他刚工作时的经历有关。
1990年代,生物学是北大录取考生分数最高的专业之一。但王世强在教学中发现,在分析生理学实验现象时,心理系大一学生比高考录取分数普遍更高的生物系大三学生的整体思路更活跃。
对于这个不太符合常理的现象,他琢磨,在北大的两年多,虽然这些高分学生的知识在增加,但想象力、分析能力及好奇心,其实都有所磨损。“动脑筋、有想法是需要时间的,这与繁重的学业和考试的标准答案有矛盾”。
据王世强回忆,2021年5月,在时任北大常务副校长、中国科学院院士龚旗煌主持的一次教学工作座谈会上,与会老师们都谈到,很多学生不关心学习本身,更关心绩点和分数。龚旗煌也说,当年他们上大学时没有绩点,也都成长得不错。
王世强顺势提议,在生科院进行取消绩点的试点改革,这一想法得到龚旗煌的鼓励和支持。
实际上,为取消绩点,王世强此前在学院已经做了不少铺垫。
从2018年起,他在生科院推动半开卷考试。允许学生在考试时一人携带一张白纸,纸上所写内容不作规定。
试行后,王世强发现,老师出题时会放弃记忆背诵的内容,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学生的心理压力,学生的学习方式随之转变。
章磊也说,涉及改革的基础专业课程包含不少细节和知识点,如果想获得较高分数,就要记忆背诵许多内容,但改为等级制后,大家可以“抓大放小”,更注重对于主干知识的理解。
一年后,生科院本科生大部分的基础课都开始采纳半开卷的考试方式。
2022年,北大生科院正式开始从2020级本科生开始,在院内的专业核心课、专业选修课、实验和实践类课程的成绩评定中采用等级制。学生成绩85分及以上为A,往下递推直到低于60分的F,共五个等级。
在评选奖学金时,学院组织数位老教授成立临时评审委员会,以答辩形式评选。在此过程中,成绩不再是评选奖学金的关键,“只是一个门槛”。
至于保研,王世强介绍,在面试时,老师更看重学生综合科研素质,以及双方交流过程中所展现的思维能力、创新能力等。因此,如果保研名额有限,面试或答辩比按绩点排队更为合理。
而对留学或求职等需要用到绩点的环节,学院出具一份说明,北大生科院不再提供官方绩点,但提供换算方法,学生可自行计算。
王世强。(北大官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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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组合拳”
过去,为了绩点,选“水课”已成为大学生们的惯常操作。
北大于2025年初发布的《2023-2024学年本科教学质量报告》提及,当前学业评价的选拔和管理功能强调较多,教育功能和发展功能不足,学生中存在片面追求GPA的倾向。
西南大学教育学部教育学院副院长吴叶林指出,目前,不同高校计算绩点的方法不尽相同,除了缺乏统一的换算标准,绩点在应用时功能也被泛化和扩大。“绩点原本是为了评价学生的学习情况。”但如今已被运用至研究生推免、奖学金评选、入党,甚至就业等多个场景中。
作为北大生科院2021级本科生,章磊是最早体验生科院绩点改革的一批学生。
当时,他和身边同学感觉,考到85分以上就能拿A,的确能减轻学业压力。但总体上,大家日常学习和应对考试的状态并未发生太大改变,因为40%的优秀率限制依然存在,大家还是要去争取这个A。
所谓优秀率,即单门课程成绩为A的学生所占比例不超过40%。而北大这次取消了这一指标,不再设置指导性课程成绩优秀率指标。
北大生科院一位青年教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此次全校层面的新规,是对生科院三年前那场改革的进一步深化。
“这是一套组合拳。”她说,不管是实行等级制取消优秀率还是实施P/NP制度,都是倒逼老师在评审时无法通过一个数字来衡量学生的能力,而需要更为丰富的评价机制。
她所提到的P/NP制度,即合格制。《通知》规定,从2025年秋季学期开始,每学期第九周结束前,学生可在部分公共基础课程和专业课程以外的课程内选择一门课,以“合格制(P/NP)”方式记载成绩。
这意味着,这门课程只要及格即可获得“合格(P)”的成绩,没有具体分数和等级。
“如果我那时候有P/NP制度,肯定会选择更多难度较高的课程。”章磊说。他回忆,在生科院改革前,身边很多同学会为了维持高绩点而放弃比较难的课程。而他在选课时也会打听老师往年的给分情况,担心绩点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更不敢提前选修一些高阶课程。
清华大学日新学院2023级本科生董辉与北大的朋友们讨论过新规,大家感触最深的就是现在敢选感兴趣但难度较高的课程。
作为文史哲方向的本科生,董辉选修过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软件工程专业课程。他之所以敢选,是因为清华此前就有P/NP制度。“虽然这门课很难拿高分,但在学习软件知识的同时,还能参与项目”。
绩点取消后,是不是不那么卷了?
上述北大生科院青年教师回忆,在生科院采取等级制后,出成绩后来查分的学生有所减少,他们也不会过于纠结考试成绩。
北大生科院一位2024级的本科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入学时,辅导员就告诉他们,学院实行等级制,不用卷生卷死。后来确实如此,“同学们在学业上的竞争没有那么激烈,大家会抽更多时间参与社团活动、做科研和参加各类学术讲座”。
北大外国语学院2023级本科生陈宇也期待新的评价模式能降低大家在课程学习上的内卷。
他提到,此前计算平均学分绩点,如果某门课程分数过低,就会影响整体绩点;如今改为百分制或等级制,即使某一门不小心发挥失误,也不会影响其他科目的成绩,心理压力会小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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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消之后呢?
也有学生担忧,取消绩点,只不过转换了卷的赛道。
陈宇和身边同学达成的共识是,当课程成绩所占比重降低,科研、竞赛和社会实践的比重会有所提升,大家会为此投入更多精力。“我们在未来考虑的不仅仅是成绩,而是综合能力的培养”。
章磊就说,学院改革后也迫使当时的学生们思考:当单一的评价指标被弱化后,还能从哪些维度去评价自我。
由于无需过度为成绩紧张,章磊能将更多时间和精力投入于科研项目。在大二下和大三上,他每周都花费不少精力在科研项目上,最终产出了一篇他署名一作的论文,这对于他后续申请海外高校有所助益。“回头看,如果没有等级制改革,我肯定要花更多时间提高成绩”。
不少受访者都提及,取消绩点,反而对师生都提出了更高要求。
前述北大生科院青年教师认为,取消绩点后虽然减少了束缚,但学生需要更了解自己,以及未来可能的发展方向,还要抓住机会多尝试,这对不少学生而言可能更具挑战性;老师则需要设计更多好的项目来挖掘和培养学生的能力。
更具体来看,某985高校物理学院副教授徐林指出,学生需要更清楚能够发力的方向,比如能参加哪些竞赛、对哪些研究方向更感兴趣、能去哪些课题组、如何找到合适方向的导师……
除了北大,还有一些高校进行过绩点改革。
2015年,清华大学率先由百分制改为等级制,用A+、A、A-、B+、B、B-、C+、C、C-、D+、D、F共12个等级来记载本科生成绩。在推免过程中也不再提供逐次排名,仅提供前10%、20%、40%和80%的名单。
2016-2024年间,上海科技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和复旦大学等高校先后推出等级制和百分制。不同高校在等级划分的方式上有所区别,比如,华东师范大学有五档,中国人民大学则有十一档。
不过,这些高校虽然采用了相对粗线条的等级制,但并未完全取消等级与绩点的映射关系。比如,复旦大学的A+和A对应的绩点均为4.0,A-则对应3.7-3.8,以此类推。
取消绩点制会在更多高校推广吗?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赵婷婷认为一些高水平大学可以探索。
“在普通院校推广取消绩点还需要观望。”来自东部某师范类院校的青年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普通院校的学生需要通过绩点等筛选机制获得向上深造的机会,绩点是筛选机制当中的重要体现。而顶尖985高校学生的绩点普遍很高,筛选机制对他们影响较小。
从学生端的需求来看,头部高校的学位证书已有足够的含金量,学生在就业和升学时,社会首先认可的是学校。而普通高校的学生则需要通过绩点来额外加持。
赵婷婷强调,绩点制改革是学生评价改革的重要尝试,但是如何评价学生综合能力的发展始终是教育评价改革中的难题,需要不同学校不同专业根据自身情况探索。“总体趋势不会改变,束缚学生创造力发展的做法都应逐渐改变,评价应朝着多元化、个性化方向发展”。
徐林补充说,如果鼓励更多本科生参与科研,那么指导本科生科研就应纳入教师工作考核。然而,并非所有本科生都能发表论文,如何建立相对综合且接近真实情况的评价体系,这背后也有不少需要细化的工作。
吴叶林建议应逐渐优化学生的培养方案,聚焦创新能力,给学生提供更多高质量的精品课程,减少重复性课程,杜绝水课占据学生有限的学习时间。
北大在《通知》中也提及,各院系和教师应设计并开展更多项目式学习,推进成果导向的教学和实践教学,拓展师生交流的形式,持续建设高挑战度的荣誉课程和跨学科学习项目等,为学生成长成才创造更好条件。
陈宇他们仍有一些担忧。2023级和2024级本科生的保研工作还未开始,他们不确定学院最终会出台怎样的方案,来尽可能保证公平公正。
但很确定的是,计划跨专业读研的他在接下来会选更多对应院系的相关课程,并设法多参与实习。
(应受访者要求,章磊、董辉、陈宇、徐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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